蝴蝶杜鵑
大白天,但厚重窗簾全都拉上的房間裡異常的昏暗。大美睡著。睡覺的樣子是一個大字,還有一點兒打呼聲。電話鈴聲吵醒了他。他迷迷糊糊,東摸西摸,摸著了電話
:「喂。」
:「哦。」
:「什麼?」
:「好,我梳洗一下,等一會兒去接你。」
接完電話,大美重重呼了一口氣,順手抓起床單,擦擦額頭流下的汗水。房裡頭冷氣呼呼的吹,看樣子該是心神未定,大概做了惡夢,或者被那突來的電話嚇著。
他回過身,在床頭櫃上拿了紅酒想壓壓驚,看了看想喝,但沒喝好像在考慮什麼。他一直看著紅酒上的標籤,好像是在高級餐廳品酒一般,最後決定又把酒放回床頭櫃上。
必先和大美到了新竹醫院,確認患者是葛靖,並且向院方和警方表明關係後,就和主治醫師詳談急救後的狀況。
:「醫生,葛先生現在狀況還好嗎?傷勢很重嗎?」
:「文小姐,院方該做的我們都做了,現在只能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。」
:「是院方血庫沒有存量?還是血型特殊?」
:「葛先生的血型是隱B型。臺灣恐怕找不到十個人,所以我們只能祈求他自己,求生的意志夠強烈才有辦法渡過難關。」
:「那不就是...等死了。」
:「大美...我要留下來陪他!」
:「那我留下來陪妳好了。」
由於主治醫生告訴了必先和大美,影響葛靖是生是死的重要關鍵之後,必先、大美兩人心裡就已接受葛靖的死,恐怕只是多一天或少一天而已。醫生說的保守,其實就是告訴他們,臺灣根本就找不到這樣的血型,輸給大量失血的葛靖。
必先、大美兩人眼看著葛靖的生命一分一秒的衰退,臉色一分一秒的蒼白。必先、大美分別坐在病床的兩邊,兩個人身體都疲勞,眼神都茫然,腦子裡個自有打算。
大美的頭猛然的抬起來,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。伸手在褲袋裡掏了好久...掏出了電話撥打。
:「喂!我大美。」
:「哎喲!今天沒時間跟妳抬槓,馬上來一趟新竹醫院。」
:「不會坐火車?那不會包台小黃啊!快點啦!」
:「妳跟司機講,一個小時要到新竹醫院,人命關天!」
:「多少錢都給他,超速罰單也都給他啦!」
:「馬上出發哦,不用化粧了。」
大美講電話時,必先歪著頭直盯著大美看,覺得疑惑。
:「大美,你叫西西來幹嘛?」
:「不要問,來了妳就知道了。」
必先、大美兩個人繼續保持原來的姿勢,身體繼續疲勞,眼神繼續茫然,腦子繼續個自盤算。
有人敲病房門,必先和大美同時轉頭注視門口,並且將身體坐正來。一個女人的頭探進來,是西西,接著門再開大一點兒,身體也進來。但右手還在門外,接著右手也進來,提著一個電腦包。西西一進門看見了大美直接就走了過來,神情慌張。
:「大美,你怎麼了?怎麼生病了?」
:「生病?生妳個大頭病啦!」
:「大頭病?」
:「別嚕嗦,馬上跟我走。」
大美一把將西西手上的電腦包拿下,交給必先。然後拉著西西的手,急忙的往外走去。
必先仍然一臉疑惑,歪著頭直盯著大美的動作看。
:「護士小姐,這位小姐想驗血。」
:「大美你幹嘛!我才不要咧!」
:「小姐,我們可以理解家屬的心情,但是機會...」
:「護士小姐,麻煩妳,拜託拜託,幫她抽血,我相信她的血型一定可以符合。」
:「大美!」
:「抽血沒問題,只是你們得有比對不合的失望心情準備。」
:「一定沒問題!一定會符合沒問題的!」
:「大美!我不...」
:「閉嘴!人命關天!由不得妳。」
西西很怕打針,更怕見到血,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大美硬逼著她抽血檢查,這背後似乎是一種宿命的安排。西西別過頭去,被大美押著伸出細皮嫩肉的手臂。護士幫她綁了橡皮筋,開始拍她的手臂,左拍右拍就是拍不浮血管。
這就是西西為什麼怕打針的原因。
西西用力閉著眼,心裡、嘴裡胡亂祈求佛祖和上帝「拜託、拜託、一次就中、一次就中!」當然囉!西西那麼怕打針,就是因為從來也沒有一次就中。
一次沒中西西就哭一次,仔細數西西的手臂上一共三個紅點,所以當老護理長拿面紙給西西擦眼淚時,西西仍然不停的抱怨,前兩位護士的技術不夠專業。抽完血西西跟著大美回到葛靖病房,必先仍然呆坐在椅子上疲倦且茫然。西西也拉了張椅子靜靜坐下來,三個人都坐下來,安安靜靜的沒人出聲,出聲的是葛靖床下氧氣瓶連接到鼻子的管子發出嘶的聲音。
西西看起來很無辜的樣子,搞不清楚狀況就被紮了好幾針,心頭委曲又沒人肯告訴她,房裡的氣氛又使得她不敢開口問。沒多久護理站來了一位晃呀晃的的檢驗師,手上拿著一份報告,和護士交談了幾句之後,又晃呀晃的離開。接著護士敲門進來,手上拿著檢驗師同樣那份報告,和大美低頭交談一下,便離開了病房。
:「怎麼可能?這怎麼可能?事情不是這樣啊?西西為什麼妳不是隱B型?為什麼不是呢?」
:「大美,你是不是太累了?」
大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,失望,疑惑,無奈。
大美彎下腰去,用手抱著頭很用力,非常用力的地,回憶那應該要發生,卻沒有發生的事情。大美呆坐在病房椅子上一動也不動,認真的思考每一個細節。漸漸地周圍的景像開始移動,慢慢不斷的往後跑,愈來愈快...
西西驗血...西西哭...護士講話...看到葛靖重傷臥在病床...必先下車...高速公路飛車...去接必先...講電話...擦冷汗...被電話吵醒...驚嚇...做惡夢...死了...我死了...原來我死了...這到底怎麼回事...
必先已經不再理會今天舉止怪異的大美。
必先的眼睛直盯著心跳監視儀。藍色的液晶螢幕,白色的線條。葛靖的心臟每跳一下,藍色的液晶螢幕便激起一個大波浪,接著連續幾個小波浪。再又激起一個大波浪,接著連續幾個小波浪。
那是海,葛靖是海,無所不能包容的大海。而維繫大海運作的是那比例微小,卻永不止息的海浪。海浪讓無限寬、無限大、無限量的海有了運動,以滋養萬物生生不息。海浪的波動也讓水氣蒸發,上昇到天空慢慢累積成雲。天承受不住累積過重的雲時,天便開始哭,雲就被摔落下來化為精靈。
必先輕輕哭,不敢放聲,怕吵到了這片大海。但是大海的運動和必先哭不哭沒有關係,和雲摔落下來,是否變成精靈也沒有關係,唯一有關係是那白色的海浪。海浪漸漸的退潮,漸漸的離岸愈來愈遠,力量愈來愈弱,葛靖的性命已經呈現重度昏迷...
※ ※ ※
自從西西輸血給葛靖救他一命,恢復健康出院之後,西西便搬過來和葛靖一起住。一來圖個安靜好好的寫小說,二來葛靖雖然撿回小命,但骨折可不是輕易就可痊瘉,尤其是穿刺性骨折。就這樣西西住在葛靖家裡細細的照顧六十天。終於醫生幫葛靖拆了石膏,葛靖又可以自由的行動。痊瘉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山上祭拜他的父親。
葛靖的父親幾年前山上打獵受傷,雖然早已復元,但在去年中時又因吸煙過量肺癌而過世。
葛靖將Odo葬在他們自己家的田旁邊,這是Odo的要求、也是心願。Odo希望自己死後,仍然能繼續守著這片天、守著這塊田。
這一天一大清早,葛靖他們就開車上山,旁邊坐著的正是西西,接近葛靖老家時己經下午快傍睌了。就在小山路的梯田埂旁,山貓葛靖靠邊停車,要西西到田邊的土地公廟竹蔭下休息等他。葛靖搬了祭拜物品下車,自己一人沿著梯田埂慢慢走過去。他們家的田並不在山路旁,走小田埂還得好一段路,上了田埂,葛靖回頭對著西西喊
:「Jiang 妳在這兒休息,我一下就回來。西西看著愈走愈遠的葛靖,知道恐怕得等上好一會兒,於是便坐在田埂上欣賞這山上的風景。
這是一座山,但是溶入大地之母的原住民,克難的將這山坡一鋤鋤地,開墾成一層層的梯田。田裡種的是稻子,全臺灣最好吃的稻子,東方人最親切的主食。稻子已結穗,垂著頭,似乎知道自己幾天後的命運。山上有風,吹向稻田,稻子便隨風搖擺。西西又試著瞇著眼晴去看清楚這景像...這田就成了海。
綠色的海湧著金黃的海浪,一波一波地。
再把視線放遠,這整座山成了一層一層,個自湧著金色波浪的綠海。不似天上,也不是人間。
突然一陣交談的聲音,吵醒了正在打盹的西西,她睜開眼,模糊看見了一位少女,戴著斗笠,全身包的只剩雨隻眼晴。右手提一袋水果、金香,左著扶著一位年邁阿婆,吃力的上坡,一小步,一小步來到田邊的土地公廟。
今天八成是農初一或十五吧,下午四點多,距離日落時間大約還有一個多小時,但氣溫仍然很高,熱的阿婆似乎受不了,少女扶著阿婆到竹蔭下坐著休息,自己則開始擺好水果、金香,並且燃了三柱香,先拜了天公,接著拜土地公。看她雙手合十,頭低低,前額碰著指尖,閉著眼晴喃喃自語。竹蔭下的阿婆用報紙折了三對折搧涼,眼直直的看著這越南女傭,似乎很滿意她到台灣來的工作表現,連拜拜都學得這麼好。有禮的西西雖然視線模糊,但也馬上起身向阿婆問好。交談了一會兒才知道,原來阿婆的子女很孝順,特地請了一個越南女傭來照顧阿婆,陪阿婆解寂莫。
少女插完香並沒有去和阿婆一塊坐,只是東晃西晃,一會兒往山上看,一會兒往山下看,一會兒又往梯田那方向看,看樣子像似在等人。滿臉皺紋的阿婆、年輕的越南女傭、不知道是是農初一還是十五來拜土地公,也不知她們怎麼解寂莫怎麼溝通。阿婆眼直直的讚許著那越南女傭,嘴巴拉拉雜雜的好像在講一些媳婦不孝順的事情。在燒金箔紙錢時,西西發現這越南女子不斷的偷看她,看一下、又偷看一下。
西西大約明白這少女為何偷看的情懷,定是看到自己美麗的裝扮,想像有天也打扮給情郎欣賞吧!只是心繫著的是不知道跑到多遠的葛靖,對這少女的竊笑只能虛應以對,並且有禮貌地向那越南少女點頭微笑。這時西西才又瞇起眼睛,仔細的看這個小土地公廟,廟雖小但格局可是照規矩來,小小廟是坐西南朝東北,木雕的神像四平八穩的坐在裡頭,兩邊還有供著香燭。
正面則是香爐,再來就算是廟門了,雖然並不是真的有門。雖然不算真的有門但一樣有個戶定。出了戶定則是一塊約五、六坪大的混凝土廟埕,最外圍還有稍微突起一塊磚高度的城廓。
廟的背面是竹坡有靠山,右邊是金亭在東南方,而土地公一睜眼望過去就是那一大片的金色海浪。廟和金亭都是磚造,紅磚配上灰白的混凝土,翠綠竹坡和金黃稻穗,一眼看穿不是名家設計。西西心想,土地公能得此仙境,雖無名家也應該滿足吧!
阿婆催促著女傭快點兒燒紙錢,女傭慢條斯理的動作,慢慢的解開橡皮筋,一張化了,再一張的化。眼看著太陽就要西下,阿婆又催促女傭手腳快些免得過了時辰。少女依阿婆的吩附快快燒完紙錢,收拾水果、物品,攙扶著阿婆往山下走去。她們走的很慢,少女不斷的回頭看著土地公。太陽已沈西,剩下滿天霞光把土地公廟的影子拉得愈來愈長,少女不斷的回頭,只看到漫長的路、漫長的夜就要到來。
葛靖從田埂的那邊走回來,看著像出了魂的西西,西西聽見了葛靖的聲音,才猛然再將眼晴睜大。
:「Jiang 妳不想去看看Odo啊?」
:「......」
:「下次我們再來時,穿輕便些,不要穿洋裝、高跟鞋,我再帶妳走田埂。很好玩哦!」
:「阿弟,我們回家吧。」
突然,葛靖的眼晴張開!嗶...
醫生護士圍在病床旁正努力的急救 1、2、3、4、Breathe ...1 、2、3、4、Breathe ... Cardiac 5 ㏄。1、2、3、4、Breathe ... 1、2、3、4、breathe ... 10 ㏄。Shut、80、Clear ... Shut、90、Clear ... Shut、100、Clear ...
必先用力的搖晃葛靖,必先拉著葛靖的衣領,不斷的搖晃葛靖的頭和身體。
天承載不住的雲,飛濺在葛靖的臉上、胸口、手臂。葛靖的身體柔軟的不能再柔軟,像大海能變成任何的形狀。但是大海無限大,任憑必先盡那最大力量搖晃,沒有海浪,葛靖的身體仍舊得歸於平靜。
葛靖的頭不再搖晃歸於平靜,頭緩緩的斜到一邊,淚水從眼角流出來。
葛靖死了,同時也寫了一封情書。
這死別,就是葛靖寫給必先最後的一封情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