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眠（賽姬的秘密花園１１）
◎沈政男

我是精神科醫生，上周門診來了一位二十出頭歲的女子Ｓ，包頭短髮，戴口罩，單薄Ｔ恤棉質短褲，腳上蹬著夾腳拖鞋，長相十分清麗，但服裝顯得有些過份輕便。口罩美女一詞，跟背影美女一樣，都是不能打破的夢幻，畢竟現實十分殘酷（近來出名那位堅不露臉是明智做法），但Ｓ不只是口罩美女，也是眼罩美女。只要眼睛不小不難看，口罩一戴容易引人遐思，但美貌難在嘴巴與下巴，那部分的三度空間曲線要雕琢得好，連對上天都是考驗。Ｓ正好是上天的傑作，即使遮住那對雙眼皮大眼，依舊秀美。瓜子臉，看了Ｓ的臉龐才知道這詞形容得多麼貼切，那緩緩收束的下巴曲線在最低處冒了塊小突出，圓尖圓尖的，顯得古典雅緻；嘴唇兩端細薄，往中央愈見豐厚，唇線起伏優美，聚攏出一顆小唇珠。

扯遠了。她坐下來以後，細看才發現其實有些黑眼圈，眼神略顯疲憊，一開口她就說認識我，原來是我曾過去看診的安養院護士，她都上夜班沒直接碰過面。「未明示之非器質性睡眠障礙」，病歷上寫著她的診斷。什麼意思？簡單講就是失眠症，不是失眠，失眠只是一個症狀，失眠症指的是失眠一段時間，但找不到其他導致失眠的原因，例如情緒、壓力、生理、藥物等等，就只是失眠的問題，也沒有憂鬱焦慮幻覺等等其他精神方面症狀。一般人的失眠大都屬於這類失眠症。

「處理失眠，第一步要找失眠原因…」我開始做衛教，講了一會兒才想起她是護士，應該也知道。但我還是想講，不願草草結束看診。

她似乎也想打起精神聽講，但剛下大夜班的樣子，眼神開始迷濛，幾分鐘後終於忍不住說：「我拿藥就好。」

「安眠藥？」

她點點頭。

點進電腦畫面一看，她前幾次拿的是史蒂諾斯，也就是白色長條狀中間有一橫那種，每天睡前兩顆，一次拿兩個禮拜。

「可不可以拿一個月？」她說。

「可是你前幾次都拿兩個禮拜。」我回答。

「我再來要上白班，不方便來拿藥。」她說這話的時候，不知怎麼，我瞄到診桌下她有一雙白皙纖瘦的腳，安靜乖巧躺在夾腳拖鞋上，腳緣皮膚細緻沒有半點角質，有一腳在腳踝旁邊刺了一小朵玫瑰還是什麼花的圖樣。很好看的一雙腳。

遵照要求開了藥物，準備按下完成鍵印出處方的時候，我突然清醒過來，想起忘了查詢她這半年來領了多少安眠藥。這是健保局這陣子為了管控安眠藥，特別是史蒂諾斯，所祭出的策略，怕患者到處拿藥，要醫生開藥前先算算是否溢領。

結果呢？一查才知，她幾天前才在院外領了二十八天、五十六顆的史蒂諾斯，如果加總半年，數量更是可觀。

我皺了一下眉頭看她，她似乎熟悉這樣的反應，我才開口表達有點為難之意，她馬上就說那沒關係，今天不用拿了！隨即起身離去。

這類患者在精神科門診還不少見，多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孩，卻背了不堪的安眠藥成癮習慣，狼狽地到處張羅藥物，令人不捨。史蒂諾斯這安眠藥十幾年前上市以後，因為副作用少，很快席捲市場，受到醫病歡迎，但這些年逐漸發現這藥的成癮性不低，不少人吃了戒不掉，越吃越多，甚至一次吞一把藥才有效。

安眠藥的英文叫 Ｈｙｐｎｏｔｉｃｓ，這字源自Ｈｙｐｎｏｓ，許普諾斯，也就是希臘神話裡的睡眠之神。許普諾斯掌管人神的睡眠，只要他略施手法，連宙斯都要呼呼大睡，更不用說凡人。

如今都是藥廠在扮演睡神了，很可悲的。失眠症的治療，吃藥是最後的手段，一定要把非藥物的方法窮盡以後再用藥，問題是醫生沒空，病人沒耐心，大家都想要「一錠搞定」，才會導致濫用成癮叢生的局面。

有慢性失眠症的人，最困難的是克服對失眠的恐懼，也就是認知上的調整。失眠久了，特別是老人家，都會擔心對身體不好，影響健康，或者怕第二天上班沒精神，每晚上了床就開始看時鐘，一點沒睡，兩點沒睡，哇，糟糕，今晚可能又睡不著了。

睡眠是狗，你越追它，它跑得越遠，要讓它自己來找你。用力睡，拼命睡，認真睡，反而越睡越焦慮越睡不著；數羊看書聽音樂想數學問題，都只是儀式，重點是心情要能真正放鬆，不要怕失眠。

睡神的兄弟是死神塔納托斯（Ｔｈａｎａｔｏｓ），兩人在附圖裡相倚而睡。「生前不必多睡，死後可以長眠。」這是愛迪生這工作狂的名言，因為睡覺與死亡無異。不看重睡眠的人，反而睡得好。

也有一句話說，「良心是最好的枕頭」，不做虧心事，甚至要做好事，內心平靜滿足，就會睡得好。

睡眠是本能，跟吃跟性一樣，問題是現代工商社會把人當成生產工具、消費機器，要人用盡一切力氣工作，再花掉一切所得去消費，把身心壓榨到極致，而代價就是打亂生理本能。

反正睡不著，會有人跟你說這是病，有藥可以吃，吃了就可以再上工。


（圖片來源：http://www.opioids.com/morphine/hypnos-thanatos.html）